冀少峰 湖北美术馆馆长

要读懂熊召政的毛笔字，就要先读懂熊召政这个人。读懂了熊召政这个人，自然也就读懂了他的毛笔字。充斥在熊召政毛笔字间的是扑面而来的那种书卷气。熊召政的书法艺术展很显然和一般意义的书法艺术展有很大不同，他的毛笔字是极力躲在历史小说、戏剧、散文、诗词歌赋、演讲、知识考察、重返历史现场背后的一种视觉书写。而原创内容的激情和本性书写，亦构成了熊召政此次“家住长江边”书法艺术展的特质，是其学问、文章之气，是其个人的品格、个性和修养的视觉呈现。

关于熊召政，道听途说的多，片片段段的多，因而对于他的了解多属于一种“浅阅读”状态，缺乏一个相对完整的认知。其实理解熊召政很难。认识、了解他的确需要一个缓慢的过程。初识他会觉得平实、平和、亲切，没有文人的架子；再识他，会发现他很智慧、通透、圆融。他很懂得尊重他人，赞美他人。这导致接近他的人，不断会有新发现。接近多了，惊奇惊喜会不间断出现，这理所当然为他赢得了广泛的人脉，交游广，艺缘也深。

他多思善思、敏感细腻深刻。不易觉察的知识的丰富，思想的深邃，交游的广度，皆集中于他的历史小说、戏剧、演讲、历史札记、诗文中。他目睹过诸多政治运动的潮起潮落，历经大时代翻天覆地的变化，经历过“文革”的荒诞，亦有着知青生活的磨砺。20世纪国际政治局势的波诡云谲和潮起潮落，不可避免地影响了他的文学艺术创作，特别是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过程中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结构的深刻转型所带来的生活方式、思想方式和文学艺术表达方式的深刻变化。但难能可贵的是，他能够从“历史的大兴奋”中走出，通过历史小说重返社会生活，并以历史小说这种方式，坦诚地呈现出自我的历史观、文化观、时代观、天下观和民族观。他以一种历史的小说书写，传达着他那种穿越历史时空，情绪高涨的浪漫而又激情的文化想象，令阅读者神采飞扬。透过那激情澎湃的历史小说，他写出了时代的困惑与迷惘，写出了以历史角度进行反思，进而来观照现实；他用穿透时间的力量，写出了自我的雄心勃勃与豪情万丈，亦写出了社会的激变、人们的渴望。伴随着思潮的涌动和个人的努力，他以自我的真诚与真情的视觉书写他所经历的社会事件，以及秀美的江山、历史的乡愁、崇敬的先贤和普普通通“家住长江边”那种“醉人的好春天”。而他所经历的这个风云激荡的年代，以及广泛的游历和重返历史现场，自然而然间就构成了他的文学艺术创作的灵感源泉。他敏于时代的变迁和社会的变化，始终按自己的思考一步步走向历史的深处。透过他的激情书写，阅读者既看到了这个时代社会，也直面着我们生存的现实。他要创作的其实并不是真实的历史，而是弥漫在当下社会的一种思考。他的文学艺术时空和现实时空重构出的是自我的历史小说世界、戏剧、散文、历史札记、诗词歌赋，及至毛笔字书写。他一次次在拓展着自我创作的方法，不间断实现着个人在艺术创作过程中角色的蜕变，并以一种“我将用我坚强的臂膀，承担你给我的责任”的使命感，在滚滚红尘和物欲横流的现实世界里，远离尘世的喧嚣，并以一种“不住象牙塔，要坐冷板凳”②的默默坚守，在文化艺术中纯净地活着，创作着并享受着。

他有着自我的创作方法和文学艺术理想。他用自己的眼光来审视历史，又以一种重返历史现场的努力去表现历史、述说历史，用自身的经验，文学素养体验感知“家住长江边”的现实，反映“家住长江边”的现实。“家住长江边”的慷慨激越与婉约，就像一种信念，不仅支撑着他的艺术，也支撑着他的艺术人生。他能够直面“家住长江边”的文化现实，又能够从《历史的乡愁》《文化的根脉》《汉语的世界》《文人的情怀》等多元角度抒发出自我的传统文化、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文化的自信这种激情表达。这也导致他的毛笔字书写充满着勃勃生机、生命活力和时代气息，激情洋溢间又寄托深远。他在无拘无束中书写着自我的胸中之逸气，弥漫其间的是个体心境的传达，如骚人赋诗般，吟咏性情。而生活环境、生活情趣和生活理想的表现，恰恰又和他的随缘任运的人生态度有着高度契合，油然而生一种“纵横笔墨而不废天伦之乐”的美学意境，在自然而然中彰显出人性的中正、平和与高贵。他的字在节奏韵律中写出了大气象，在质朴雄浑间，用章法的虚实、点画的粗细、结体的疏密，体现出古雅、深厚、灵动、飘逸。心态的萧散淡泊，字态的舒畅生动，线条的刚柔强弱，笔意的中侧方圆，墨色的浓淡枯润，形式的开合平仄，无不凝聚着自我的情感意绪和形式表达。思想内容的深刻和毛笔书写的形式多样，扑面而来是种“笔所未到气已吞”之势。他以一种发自内心的温暖和亲切写出了一个当代文人的文化立场，一个当代文人的家国情怀。难能可贵的是他始终坚守着一个当代文人的语言方式，亦或说没有丧失一个文人的语言、身份、责任、立场。这也是本次书法艺术展的一大亮点。因为熊召政“家住长江边”书法艺术展和过往书法艺术展的不同就是书写内容的原创，而不是对经典诗词歌赋的抄录。思想内容的原创与深刻的感染侵袭着每一位走近其毛笔书写的阅读者的心灵，发人深省且回味无穷。因为毛笔书写只是一种载体和形式，形式背后的内容亦可以让阅读者感知体察到熊召政的人品、学问、才情、思想。虽然书写中的每个字阅读者不见得都能认识，在识读上也增加了释文，但字里行间并没有陌生感和隔阂感，婉转流畅的用笔，深邃中不乏灵动，柔美中亦含有“遒劲之美”，笔触意态间，尽显变化变幻，生发出的是自我的自觉的精神追求。雄浑朴拙中亦有秀美工整之态，雅致亲切中亦不乏率情、率性与率意。在毛笔书写这个封闭的形式空间，营构出一种书卷气和大气象。熊召政尤擅用长锋羊毫来书写，由于羊毫蓄墨量足，在与宣纸和水的碰撞摩擦与交融中，常常会出现一些令阅读者意想不到的视觉上的惊奇与期待。在收放自如间，他能够放而不失之狂，细而不失之拘，时而工整细腻，时而涂抹率性，时而疾速奔放，时而抑扬顿挫。墨韵的变化跌宕起伏，笔墨符号伴随着手感、速度，在牵丝映带中，线条的粗细、干湿、曲直、轻重，于转折顿挫中充满着美感和律动。他放情笔墨中，驰骋于墨韵间。他选择用自己的方式来诠释历史，用自创的散文、诗词歌赋、游记、历史札记、演讲来观照现实。在历史与现实间，在家国情怀中，在历史乡愁中，述说着历史发展的生动鲜活与自然规律，亦写出了一个时代的文化真实和心理真实。弥漫其间的是自我生命的记忆，生活的艰辛与沧桑，文学艺术的坚持与坚守和对文学艺术的一往情深。文字的灵动，哲学历史的思考，广阔的文化视野，洞见世事百态的敏锐，细微之观察，唤起阅读者心底的是一种油然的激情与冲动，散发出的却是每个“家住长江边”的人都能听到的那熟悉的滔滔江水声。而这些内容实则是其思想的汇总，他引导着阅读者向着他们所希望的方向前行。

面对熊召政这么一介文弱书生，不知从哪里会时时冒出一股侠气，这大概得益于儿时所受的教育。“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这种豪情感染侵袭着他的心灵，而楚人本身崇文尚武的文化基因，“血染土地三尺红”的英雄气，“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的豪情，则在他的血脉中传承。阅读熊召政，可以说既有犹如山东大汉高举狼牙铁棒，高唱大江东去的豪放；亦有着十八娇娘手持象牙护板，低吟“家住长江边”的婉约。阅读者亦能够从他的书写中，读出中华传统文化的守正创新，及书法艺术在迈向现代过程中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读出了荆楚文脉的源远流长，读出了金戈铁马的壮美与雄强，亦读出了“一波波流水一代代的爱”，更读出了红色文化的豪情、高峡平湖的气势、极目楚天的浪漫和惟见长江天际流的秀美。这不能不说其大历史观的养成是和“家住长江边”的文化滋养有着密切的关联。2006年，在《醉里挑灯看剑》一文中，他曾提出了“大三国”概念，虽说是一己之见，一家之言，但的确是引人深思，是带有颠覆性的对惯常历史认识的突破。“宋、辽、金则是在中华概念下的农耕民族、游牧民族、渔猎民族三者交融在一起的大三国”。③宋、辽、金大三国概念就是中世纪的大三国。这恰恰践行了习总书记所提出的“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主张。“这种符合历史趋势的更为宽阔的家国情怀才能成为推动中华历史前进的伟大动力。”④而“三中”概念，亦体现出作为一个文化学者的宽阔视野。“中原、中国、中华这样一种递进式的‘三中’概念……中原是汉人的发祥地，中国是汉人首先创立的国家，而中华则是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所有民族的家园。这些民族合起来称为中华民族。以汉文化为标杆的各民族共同培育的文化则是中华文明。”⑤

难能可贵的是，熊召政在关注着大历史的同时，对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普通人的生活亦用笔用墨颇多，犹以“家住长江边”歌词而给阅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亦彰显出熊召政的本性：孤独的诗人气质和山野之气，低调含蓄典雅又不事张扬，和气中夹杂着丝丝的距离，冷静中又时时透露着一种绵里藏针的力量。如果说《张居正》《司马迁》《大金王朝》《忽必烈》（未完成）有着强烈的英雄史观是一种大历史的话，那么“家住长江边”的文化关怀更为珍贵。因为“‘在任何时代，普通人都是绝大多数’。所谓的‘大历史’是传统意义上的历史，其实关心中国人民命运的历史才是真正的历史”⑥，而“家住长江边”就像一面镜子，它关注着的是寻常百姓的日常与人生。“女人挽着那岁月走，男人拉着长江走大山，走大山，一波波流水一代代的爱，洗尽了酷暑，冲走了严寒，男人的笑哇，女人的歌，都是醉人的好春天。”⑦真是一脉中华之气韵，这种真实反应人民命运的书写和平民视角的文化关怀，才最令阅读者久久难以忘怀，这才是真正推动中华民族不断向前的动力源泉。由此也构成了本次书法艺术展的画龙点睛之笔。

写到这，虽然仍还没有得出一个相对完整的对熊召政的认知，但再来阅读熊召政“家住长江边”书法艺术展，阅读者会发现，熊召政通过毛笔字书写，写出了他所认知的中华民族的大融合，写出了对中华传统优秀文化的守望，写出了历史的沧桑苍茫，写出了重塑中华民族精神的力量源泉和在历史的长河中那些闪亮的记忆，亦写出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的辉煌记忆，写出了乡村振兴和美丽中国，写出了童年的记忆，青春的激情，写出了一江春水东流，写出了对先贤的崇敬，对英雄的礼赞，对自然的讴歌，对亲人的缅怀，寄寓其间的是他的哲思、生活态度，闪耀着的是他对中华民族文化的闪亮记忆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渴望。

走到这个阶段的熊召政已然进入了一种“随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放旷之状态，散淡、随心随性，自由自在，天马行空。他的毛笔字书写，没有学某家，法某派的影子，亦鲜有书法的规则和戒律的束缚。他用心灵来书写，以我手写我心。他其实在与历史相遇，在与自然相融，在与自我的内心对话。而伴随着毛笔字的书写和水墨纸的交融，他的大历史观、文化观、时代观、民族观，特别是“家住长江边”的文化滋养，都消融在他的笔情墨韵间，是其性格真实而又真情的自然流露。诚如杨雄在《法言》中讲：“言，心声也；书，心画也。”⑧也如蔡邕在《笔论》中所言：“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⑨

熊召政的毛笔字，没有规则的束缚，亦鲜有意识形态的纷扰，更远离了市场的喧嚣，已经远远超出了书法艺术本身。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毛笔字书写寄寓着他内心复杂而微妙的情感，是他长期写历史小说大作背后的一种对复杂与艰深而又深刻的历史人文的逃避放松。他以饱含深情的笔墨在毛笔字书写中，倾注着自我的文化理想、心理现实，对父母的思念，对后辈的鼓励和无尽的乡愁，其实这些毛笔字书写已然内化于心，内化于他的日常行为的方方面面，成为他生命中难以割舍的重要部分。

这正如清代人刘熙载在《艺概·书概》中说：“写字者，写志也；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⑩

2025年2月9日于乙巳

东湖路三官殿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