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颂仁:《髹饰文明》

时间:2016-09-08发布者: 湖北美术馆

髹饰文明

张颂仁(学术主持)

 

问题还是:为什么要谈大漆?

 

试想今天在一个中产的生活空间里走动。要是把这个走动推移到我们祖父辈的时代,设想他们的五官体验,可说举目所见,伸手所触,几乎无处不及大漆。在那个不那么久远的年代里,大漆除了不及于纺织品、陶瓷和纸以外,可说被广泛髹涂在室内空间和日用物品上,作为保护(包括素木家具的擦漆)和装饰。不过,物质文明在新时代的转变下,在今天大漆只能退缩到一个更本份的位置上,那就是精致和奢华。

 

从正面的意义来谈,奢华让感官更敏锐,让身心更愉悦,让生命更丰富。在生活空间里,精致和奢华必须配合多种的物质选择,才足以为感官的愉悦提供全方位的服务。色彩、材质、图样、造型等举目所见,伸手所触的体验必须有机地互动,身体在移走之间与宴坐之际必须有所寓目和有所感触。文震亨在《长物志》要求“令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归,游之者忘倦”,就是奢华的依归。精致和奢华既是文明的成就,也是满足生命意义的乐趣。

 

皮相

在消费文化里,一件名牌奢侈品首先成为社会身份的符号,不过这只是奢华的外在层次。作为身心的体验,奢华必须能够诱导“玩赏”,要使遐想流连,让身心都从玩赏中得到回馈。精致和奢华首先呈现在物品的装饰与形制;从装饰的角度讲,中华文明的工艺传统里大漆髹饰最能作为精致文化的象征。髹饰的全部力气投资在薄不逾纸的表面,它甚且独自不成物体,还须依附在各式器物上。虽说髹饰的防水防火防酸特性有保护器物的功能,但作为精致工艺,大漆的庞大投资跟功能不成比例。《盐铁论》就纪录了“一文杯得铜杯十”,这成本远远超越一般生活器皿,接着说“一文杯桊用百人之力,一屏风就万人之功”。汉朝人对一件木器表面的皮相作这么大气力的投资,那才真是奢华的极致。

 

髹饰的意义在于精致的“皮相”,而奢华的精致意识首先通过皮相传达;髹漆也好、其他的表面处理也好(包括“素”处理)。故此探讨髹饰的精义有助于打开奢华的内涵。

 

“奢华”被通俗理解为浮夸和浪费,在经济学看这个说法不算错误,可是在道德上作简单的否定则必须斟酌。文明建构的成本必定远远超出生存实用,对生命作出额外的投资。带有文明意义的投资不独为了社会建构,还必须对“人心”的培养有所贡献。“奢华”在精致物质文明的层面上隐喻了生活阶层、历史记忆、知识系统和个人品味。它一边串连了文化和社会认同,另一边满足了内在的审美情趣。既为人,也为己。

 

要了解皮相,不能单独依赖样式设计和装饰图样。同样的纹样,印在塑料瓶上和描绘在瓷瓶上就是两种境界。奢华所要求的巧思匠心、精致工艺、考究素材可以落实在物质文明的个各方面,一堂精工的缂丝帐幔与一桌巧致的文房带着不同感觉的皮相,但同样籍着外表的色相、材质感、图式和精美感各自传达各自的奢华。皮相是无法跟它的载体分开品赏的。

 

奢华可以铺张耀目,可以内敛沈潜。明朝在野文人故作素雅,着重质朴,千挑万选寻觅“丑”“ 拙”趣味,这样的素雅应该理解为奢华中的奢华。无论铺张还是内敛,髹饰必定在场。髹饰象征了奢华的精神,也妆扮了奢华的皮相。

 

附体

髹饰历来不是独立生存的工艺。即使漆屏风的主体是绘画,它还是被列于家具装潢的行列。漆画作为表里合一的独立艺术作品是现代才发生的现像,而且这种独立性还必须依附于美术馆的机制,此所以现代美展如“湖北国际漆艺三年展”对漆艺的定位如此关键。

 

玩赏的情趣在于琢磨皮相的美态。由于不同载体的玩赏有各自的趣味,物质空间的统一审美有赖于皮相的韵律:像一堂黄花梨与紫檀的搭配,或者绣花幔和湖纱帐的衬搭,都在皮相传达的多样质感变化和光泽层次中带来愉悦。皮相的情趣和韵致跟器物融于一体;载体以皮相展示它的灵魂。如果说皮相有“厚度”,那就是“情趣”的物质厚度。皮相既是视觉的,也是物质和思维的。观赏者先由目击再而体会,因此眼目所见总是以全身感官消受。到了讯息时代,视觉被夸大于其他感官,造就了“景观社会”的失衡刺激。数码时代的虚拟更让视觉凭空独立,皮相被彻底化解为幻像。虽然,虚拟幻像还是依托于身体感官的既有经验和记忆,才可能挑逗潜存的欲望。然而消费文化企图触动的欲望往往是无名的冲动,跟皮相提供的物质审美和基于文明的愉悦相比较,可说绝对迥异。

 

悦目赏心

皮相审美落实在物质的享受中,因悦目而赏心,此等“赏心”乃髹饰的深意。即使只靠目测作纯视觉的抚摩,漆材的深幽总带有物质的厚度,髹饰的润泽也比触摸更有细腻的肤感。所谓“赏心”是在玩赏的享受中发现自我,在物我的往来之间成就自己对身外世界的立场。所谓“品味”者,必然由自己嘴嚼玩味得来,绝对不是今人笔误为“品味”的符号式的社会认可。皮相的精致奢华,除了通过生活空间里的对象构建一个错综丰富的文化天地,并为物主在社会确认适当的身份之外,更重要的是物主通过物质的皮相,以感官享受来确立自己的感知、找到属于自我的感觉。所以说髹饰这种纯粹皮相的艺术象征了文明的成就。黄成在《髹漆录》开宗明义的一句话深得髹饰真谛:“巧法造化,质则人身,文象阴阳。”或者可以曲解为:工艺的巧在于效法大自然,髹饰的本义是造就人的自觉,以纹饰开创法天法地的文明。

 

亵玩

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的名篇里介绍漆器在油灯晃动的暗室里所呈现的绚丽,就知道他深懂奢华的精义。描述双手捧抱漆汤碗的手感和赞叹幽暗碗底的神秘生机,可见他早已把自己化为髹饰的附体。只要有玩赏的癖好,无法不亵玩不迷恋。在亵玩的乐趣中寻求人生意义,那就是玩赏的伦理。意义的真谛必须自求,而物质世界有所教诲的,不只是现代科学的普世之理,还有每人心底涌现的自己,通过亲近世物的赏心乐事中谋求。

 

文化政治

这篇短文受惠于英国友人分析盛明到清三代物质文化的大作:《感性的表面》[Sensuous Surfaces ],作者Jonathan Hay。他全书把“愉悦”作为享受工艺品的主旨,在末篇以“情欲经济”讨论“装饰”和“奢华”的文化政治, 以产业社会的消费主义作为思考奢华的对立面。消费主义奢侈物的运作机制无疑纯以挑逗欲望为核心,而且为了鼓励循环消费,让产品不断地被消耗。可是在工艺赏玩中,人心被物的“韵致”牵动,(这里把“韵”参照西洋思想史中的“美”),人心因而与物共同进退,其中所得到的愉悦大于欲望,而且,由于工艺奢华品不是被消耗,此乐可以一再重访,正如收藏家不时翻看库存的宝物,玩赏的快乐一再被重新挑起。愉悦作为持续生效的能量从政治经济学的“情欲经济”立场思考,在于改变了消费奢侈品的浪费和空虚感,改变人对物的态度。于是,人对物质世界的“韵致”的欣赏同时塑造了人心。(作者援引马克思讨论工艺品的“超投资劳动”,认可工艺品被“拜物化”所满足的更主要是愉悦而不是欲望。)

 

漆品

最后,讨论髹饰的奢华内涵还是必须回归到漆艺的“审美”。在2010 《大漆世界》的首届三年展上我提议参考“画品”的范畴以表彰大漆的独特感知。当时倡议四端作为“漆品”:“ 幽”、“ 贵”、“ 浑”、“ 宝”。今天看来,“ 幽”和“ 贵”两品还是值得继续推敲。以“ 幽”来说:书画在于幽深黝黯的趣味,明显无法不让位于大漆。以“ 贵”来说:旧文人世界的“雅俗”判分,明显带着社会阶级的意识型态,于是为了表示对名利场保持距离,对“贵气”总是避而不论。可是,奢华在富裕的世俗社会里无法不占越来越重要的席位,所以早晚有必要深入到文化层面来理解和批判。在救亡图强的百年间没有多少国人能够顾及精致生活,但是大漆给中国文明一直保留着的奢华皮相,终究不能长久蒙灰。在中国走进世界的今天,更清楚突出了“精致”和“奢华”的文明意义。浙江跨湖桥遗址在2002年出土的八千年“漆弓”对我们启示,髹饰文明到底还是华夏历史的正脉。

 

 2016年盛夏写于道理山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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