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美术馆

东南大学艺术学院教授 长北

       尊敬的各位朋友，非常高兴应邀来湖北参加三年展学术研讨，向漆艺家学习到很多东西，聆听了境外女史的发言。“湖北国际漆艺三年展”意义在什么地方呢？湖北是中国做漆艺专题展较早的省份，并且将漆艺展作为三年定例。这很不容易。时下展览遍地开花，目前全国就有大小四个漆艺展览。而湖北，策展开风气之先，坚持三年一做，做成“当历史遭遇当代”这样一个系列，是很有创见的。策展人皮道坚先生提出“时序感”这一新概念。我理解“时序感”是从长长的源头追溯，让历史和当代对话。这样的策展思想，深得我心。我反复强调传承漆器工艺的体系，“体系”区别于一鳞半爪，“体系”才能够体现出漆艺传统的博大精深。“时序感”强调历史与当下纵的联系，“体系”则强调历史、当下与世界的漆艺纵横网。湖北策展重视“时序感”，甚至将省博物馆的历史藏品调来同馆展出，这和傅中望先生的学术背景是分不开的。他原本在湖北省博物馆，天天和漆器文物打交道，到美术馆当领导，顺理成章就将历史和当代两者串联了起来。

图1  沈克龙 《璧上观》 大漆、麻布、瓦灰、箔、木  230×800cm  2016年7月6日

       今天我看了很多作品，心情很激动，我举一些例子来说明我的偏爱和喜爱。我非常喜欢福州沈克龙先生的漆画《壁上观》（图1）。漆板高低错落，聚散叠合，布满整个墙面，气场很大，《髹饰录》记录的制胎工艺、素髹工艺被翻为纯艺术创造，藏大气力而不显摆，传统工艺被活用、用到明代黄成转世也不能不惊叹的程度！江苏李永清只用磨显填漆一种工艺，就将大漆特有的美感充分开掘了出来，作品不是鸡血田黄，胜似鸡血田黄（图2）。四川李伦的画几乎没用颜料，就用本色推光漆或黑色、红色推光漆。我们感觉他的画单调吗？不。同样是灰，有打磨反光以后的灰，有不打磨的灰，有撒粒粉以后亚光的灰，还有洒上粉粒之后研磨过的灰，近似色系中有微妙丰富的变化（图3）。以上先生都只活用了传统的某一类技艺，立马翻出惊人的新样。南京张承志的画从传统国画折枝花鸟中翻出，技法很单纯，色彩很单纯，图象也单纯，甚至漆板上就是一块石头、一只鸟，以寥无人迹造出了花开花落的永恒感，很有韵味，很耐看（图4），显示出南京漆画的实力。福州唐明修学生吴淑芳在麻布上用漆画些古代壁画的片段，画得很好，画出了历史感陈旧感碎片感。麻布片排列在墙上很难出众。她将麻布片制为传统书籍装帧的经折装，画框既将麻布片保护了起来，又连而成“一”，楼上大厅的气场几乎被她占满（图5）。张承志、吴淑芳从国画、壁画传统中推出了漆画新样，可见，创新得擅于借鉴融通，借古推新。北京钟声，从上世纪就开始留意收集宋瓷碎片。碎瓷片被他用漆艺连缀了起来，以漆器、瓷器结合的形式出现在我们眼前，胜漆器，也胜瓷器（图6）。可见，传统是一座永远挖掘不完的金矿，只要擅于挖掘，借鉴，融通，就能够借助传统，翻为新样，使人眼目一新。

图2  李永清《日用器之二》 大漆、纻麻 瓦灰 蒸馏水 35.5×20×125cm 2009年

图3  李伦  《春分》 漆、灰、箔  60×45cm  2007年

图4  张承志 《切片》 大漆、银箔、通透材料  120×60cm×12片  2016年

图5  吴淑芳《痕定系列》 麻布、大漆、瓦灰 1-12号作品单张尺寸115×75cm，13-15号作品单张尺寸122×81cm 2014—2016年

图6  钟声 《云袅——静》 麻布、大漆  49×49×83cm  2016年

       完全地道的传统工艺，能不能翻出新样呢？可以的，完全可以的，只看您思想活不活，思路新不新。大家都知道，《髹饰录》记南派剔犀刀锋圆如仰瓦，北派剔犀刀锋峻深。山西陈勤立剔犀漆屏风打破南北分界，不受传统刀法限制，刀锋忽宽忽窄，甚至在槽刀之外加用片刀，一会儿用片刀垂直刻下去，使漆层内黑线红线紧凑靠拢；一会儿用片刀躺下顺势去铲，使黑漆线红漆线变得很宽，于是，传统的剔犀变得云卷云涌，有新意，有气势（图7）。传统的漆艺用色更可以翻为新创。泉州陈立德笔下那个女人，可真时尚！黑、红二色，镶点金边，造型简到了不能再简，色彩概括到不能再概括，《时尚女人》的三点式比基尼丰乳肥臀尽在其中！（图8）谁能想见，当年以《皓月红烛》得金奖、厚厚实实的立德，思想会这么新潮，漆画会这么大胆！可见，是否擅长学习传统，活用传统，决定了一个人创新的能力和创新的高度。

图7   陈勤立、石丹彤  《山水系列》 木材、铝板、大漆  尺寸可变  2016年

图8  陈立德 《时尚女人》   漆、金、木本  120×80cm  2015年

       那么，传统是不是只在科班呢？不是！传统乃在民间。杨丽萍看似无师自通，恰恰从云南、从西藏民间舞蹈的传统中，从云南、西藏民风民俗自然环境的传统中汲取了营养。法国那个叫杨诘昌的，《湖光》用黑推光漆潇洒地画，撒了些银粉，贴了些蛋壳，黑白关系把握得真好！画面轻松自在极了（图9）！他用的技法，都是从咱中国漆艺传统中翻出，他用西方审美化用中国传统漆艺，中西方人都能够接受这样的作品。

图9  杨诘昌 《湖光1914—2014 》 墨、丙烯、宣纸（裱于布面） 120×172.5cm

       许多次展览中，我看到不少孩子辈的漆人新作，特别是女孩子们的新作。女孩子做漆，真的太不容易了！一个女孩子爱上漆，有的还是职业艺术家，如何在漆与儿女之间平衡，如何在漆与挣钱养家之间平衡，要付出很大的勇气。要走出自己的路，形成自己作品的独特风貌——那种让人看过以后一辈子忘记不掉的风貌，就更不容易了！我为女孩子们对漆的痴迷感动。当下一些漆艺展览（我指的是非湖北展览），不乏小造型素髹，或撒点粉做点肌理用点金罩透明漆然后磨破，闪闪烁烁很能迷住没见过漆的观众。这样的作品想从展会众多展品中“跳”出来，让大家记住，就不是那么太容易的了！这给我们每个人以创新启迪：别走许多人走过的套路，将传统中的某一小块琢磨透了，用活，活用，用现代思想对传统加以熔铸提升，就必然是出色的创新！
       我个人研究中华古代艺术，越学越觉得传统精深，令我敬畏。我千方百计不惜一切代价去看博物馆藏品，东京博物馆库房、冲绳美术馆库房、大都会博物馆库房、台北故宫博物院库房、北京故宫博物院库房……乃至国内多个博物馆库房，都留下了我的足迹。我们甚至到中顾委李一氓先生府上拍摄卢葵生漆器。我经常走访漆器工坊，走访当代漆艺家，千方百计向同行学习。全国的漆艺家与我如兄，如姐，如友，与乔老师、和举老师、吴川老师、郑益坤老师……都是这样的关系。1987年乔（十光）老师第一次办个展，饭都没法安心吃，需要打薄料漆的邻近区域都得用胶带贴起来，干了以后，再慢慢将胶带撕下来，非常操心。展览开幕以后，他为专程到北京帮助宣传的我一张一张讲解怎么做，我真的被漆画迷住了！漆器工艺中竟然能够变出如此如诗的境界！乔老师是我第一个漆画老师。他的最大贡献，在于用最大的力气打进传统，再用最大的功力打出来，不但开拓出现代漆画的新天地，而且将中国传统漆艺提升到了新的境界。他的思想很时髦，很与时俱进，作品有抽象，有宇宙意识。从理论上说，漆画家应该都是漆艺家。有画家暂时还不能算是“漆艺家”，应该允许新手在成长过程中学习漆艺，逐步娴熟地把握工艺；不操漆刷当“漆画家”，必然对“漆画”与“漆艺”血脉关系进行导向上的割裂。乔老师是漆画家，又是功底深厚的漆艺家。他以他的艺术道路教育了我们，如何尊重传统，并且用现代意识将传统引入当代。
       我退休以后，精力都用在自费调研和写作上。我的动力五六十年不减，很多长辈给我动力，比如张道一先生、沈鹏先生、索予明先生、王世襄先生；曾经看不起我的人则从反面给我动力。我的朋友有漆内的，有漆外的。这固然因为我在东南大学的教学任务是中国艺术史，更因为我喜欢艺术。有感情才能有动力。作为史论家，我以李可染先生、乔十光先生等为榜样，要求自己用最大的力气打进传统，在传统与当代之间架设桥梁，将传统推向当代，为当代人所用。作为史论家，我既不是守着博物馆文物，也不是守着工坊，更不是守着书本，我在做博物馆、工坊和书本的接通工作；我既关注历史，也关注对传统进行熔铸提升的当代作品，我在做传统和当代的接通工作；我既和当代保持密切联系，也和当代保持一定距离甚至持有一定警惕。我不为权钱去写评论，只肯说真相，说真心话。我认为，每一个自觉人都应该有立志超越传统、哪怕是点滴超越传统的自觉意识。这不是什么狂妄，而是文化自觉、文化使命。不具备先行潜入传统、而后超越传统自觉意识的人，当不了好士兵，遑言当好将军。
       当下展览蜂起，怎样打造有特色、有个性风貌的展览，成为摆在人们面前的新课题。湖北能否让历史继续遭遇当代？能否让全国博物馆精品与全国当代佳作在这里会面？能否让国际上中国漆器的经典藏品与全世界当代佳作在这里会面？能否让古代经典作品与今天非遗传人同类工艺的作品在这里见面？想做工作，工作是做不完的。今天的人还只把握了漆艺传统一角，远没有把握传统漆艺博大精深的体系。传统不单指漆艺传统，还有中国文化的传统、中国艺术的传统、中国书画的传统乃至中国造物的传统，漆艺要做好，一半功夫在漆外。漆艺家理当既敬畏传统，躬身学习传统，又与时俱进，广览博取，融会中西，对传统加以熔铸与提升，也就是借古开新，守正创新。抛弃传统去谈创新谈自由，等于一棵树自拔其根。
       最后，我要向湖北美术馆推广弘扬漆艺术的不懈努力致敬！感谢贵馆给我继续学习的机遇。我要向所有对传统文化心存敬畏、踏实做着超越传统点滴努力的参展艺术家致敬！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