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的艺事与漆品初探
张颂仁
学术界当前的任务是从漆的艺事里建立漆的美学,从材质和工艺的制作中找到欣赏漆的当代立场。须要强调的前提是必须以纯正大漆为起点,否则漆艺无法甄别于其他新材料而谈论“漆性”、“漆品”。传统的“品赏”应该是漆艺审美的基础,赏玩日常器皿如是,介入当代艺术亦如是。
思考漆的审美当从漆的艺事说起。漆的工序是层层涂积,层层密封。每道涂漆必须静候沉淀凝固,是与时日的封积同步而行的。待累积有日,最后呈现图象却是以减法施行,以磨减上层来界定下层的图样。这由于漆画受限于漆的高度“流平”特质,所以不能像油画或丙烯直接绘画,而须以减法磨现。积叠的技法所引喻的是时日的积淀,是生化之功的过程,以时日“养”育的“成物”过程。“养”是培植过程,也是“即物”的道术。以减法显像的方法则与“把玩”的抚玩相仿,那也因时日的亲近狎玩而致。这种绘画是在封隐的复层涂漆之后,所浮现的记忆的掠影。
漆的另一个重要用途是作为修补的材料。它既密封,且又防酸防火。在漆的艺事里,封隐与修补并时进行。这种艺事的“德”可以合于君子大人的处世。漆艺的工作精神应该是:沉淀如史迹,修缮如日新。修残补缺的先决条件是对“物”的珍惜,推而广之,是对生命的爱惜与遗憾。因为有憾而起修缮之心,而修复或翻新都必须来自传承,所以修缮的形式又是对原物的德性的爱护与新解。
以上是诠释漆的艺事之一端。而此端也是漆的审美基础。“漆品”的思考是为了定夺漆材的品性和秘密,使其成为可以阅读与言谈的对象。对“品类”的说法,如九品论人,七略裁士,《诗品》认为是为了“校以宾实”,也就是为了对某物的实质看得更清晰。换个角度来讲,可以问:大漆的趣味是如何被组织起来的?比方说大家都知道漆会“咬人”,不是徒手无备就能亲近的,这特点被强调之后增强了漆的神秘和礼仪性。又有对漆的密封防火防酸功能的神化,这又使其护生护死的功效更为彰显。对材质的崇敬是艺术的起点,崇敬的演译又成为审美的催化剂。
我对“漆品”的想法姑且列为以下四目。幽、贵、浑、宝。
“幽”是传统美学中与当今情趣相隔最远的,但在漆的玩赏这不独是情趣的问题,而且牵涉到观赏情景的时代改变。总的来说,传统审美对耀目的材料都存有偏见,所以白玉要求温润而非光泽照人,建筑用石材不喜高光打磨,金属爱锡、白铜等偏暗哑的物质。装饰华丽的漆工艺加上螺钿金箔,难免沦入“俗”的类分。但华饰的漆器旧时多在晚宴时分使用,华饰在烛光摇动之下被局部地仿佛地带动起来,若隐若现地闪亮,如远处的幽光。今人认为某些漆具恶俗,与观赏环境不够昏暗不无关系。(上说见日本作者谷崎润一郎《阴翳礼赞》)。漆材本身就由无数层半透明色泽叠积起来,经推光后,沉淀底下朦胧不清的深邃世界才被暗示出来。幽之玩味在于深而雅,既深藏不露,且又玩味无穷。
漆的气质与其他传统文玩最不相同是“贵”气。贵气不成反容易庸俗,这是漆艺漆画同样面对的挑战。漆之贵是那种能够成为礼器的矜贵,能高于凡物而自适于大位。礼器的最高准则是要能够营造“来仪”空间,以礼服万邦。祭祀与礼仪的文化功能是化险为夷,转“生”为“熟”;礼的能耐是可以安履险地,能化育“生”人。这种应付客观的“险”又暗地里呼应了生漆咬人的事实了。
漆的魅力在于使人安稳沉潜,这就得力于其“浑”的品性。漆的浑厚在物理层面上来自复数的累积,在审美上是浑厚而不滞,凝重而不腻。“浑”必须既安稳而又生机畅顺,于此才能达到静穆幽深的境界。
“宝”本来很难作为“品”来谈,我姑且定名是为了表达“无尽藏”的想法。既幽且贵是因为具有不可蠡测的底气,怀“宝”不露,有充足而且不须开发的资源,不屑“追英赶美”。
“漆品”之说是为漆艺审美抛砖引玉的初探,姑妄听之可也。但漆的专科自立不能没有这种想法,而且审美是兼通于工艺和学院漆画的。漆的艺术成就在于驯服天然大漆这宝物,如果以腰果漆或树脂代替,那就是另一物种,跟漆艺无预,而且也无预于上述的四品。
张颂仁写于人民共和第六十一年中秋
附件: